2020年春节期间，几个朋友赴日本进行为期一周的深度游学，游学过程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日本社会尤其是偏远乡村低生育、老龄化的后继乏人。这篇走马观花的文字记录，对于同样面临低生育、老龄化问题的中国社会，也许会有一定的借鉴和预警作用。

一、日本的农村和农业

2020年1月24日是周五，中国传统节日的大年三十。我们一行人于日本时间12：50抵达东京羽田机场。接待方的坂下女士和黑川小姐，按照既定日程带领我们到株式会社农林中金综合研究所，听取清水理事研究员的介绍性讲座：关于日本的农村和农业。

农林中金综合研究所，是日本金融机构农林中央金库的子公司，成立于1990年，其前身是1950年设立的农林中央金库的调查部，与中国农业大学有合作项目。

关于日本的农村和农业，清水研究员讲解说，日本是个岛国，包括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四个大岛和其它6800多个小岛屿。日本是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之一，陆地面积约37.8万平方公里，是中国大陆963万平方公里的25分之1；总人口1.26亿，是中国大陆13.8亿的11分之1。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在美国占领军当局的推动下，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结构性体制改革。1947年，国会通过《农业协同组合法》，由国家直接间接地介入农协的工作，并且设立农林中央金库，向各级农协拨付补助资金。在农地改革过程中，采取强硬措施购买地主的土地转卖给无地、少地的农户，并且把农户的土地规模限制在3公顷以内，从而确立了自耕农体制。

伴随着城市工商业的高速增长，农村人口开始大规模流向以东京、大阪、名古屋为中心的三大都市圈。1961年，日本制定有“农业宪法”之称的《农业基本法》，并且在《农业基本法》的框架下，相继修订了《农地法》和《农协法》。

日本农协不仅是农民自愿入股组成的一个经济组织，在乡村基层社会还是一个具有政权性质的组织。依据新的农协法，基层农协与市、町、村一级的政府机关联合成立农政协议会。农协获得开展农地信托的职能，其在取得农地所有者书面委托之后，可以开展农地借贷和转让的信托业务，从而加快了农地流转。

1999年，日本政府颁布简称“新农业法”的《食品、农业、农村基本法》，首次把食品加工流通业与农业和农村经济的协调发展作为一个整体，从法律上加以全面规范，引导农地流转向“认定农业生产者”集中。“认定农业生产者”指那些在改善农业经营效率和扩大规模上有积极性的农业经营者，其根本目的在培养掌握现代技术的农业经营接班人，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为农业规模化、产业化发展奠定基础。

关于日本农业及乡村社会所存在的问题，清水研究员大致谈了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日本有自给生产能力的粮食和畜产品仅限于大米和鸡蛋。由于国外尤其是美国的农产品价格低廉，日本从海外进口农产品增加，国内生产下降。世界农产品贸易额的1/10，是日本进口的。

其次，日本各级政府和包括农协协同组合、渔业协同组合、森林组合、生活协同组合、信用金库在内的各种农业团体，在推动农业发展方面起到过巨大作用。但是，在应对目前的农户和农业发展的各种变化方面，效率较低。

其三，在已经很难区分城市与乡村的城郊地区，农业从业人数明显下降，农田抛荒和农业从业人员老龄化现象日益严重。在比较偏远的乡村，更是呈现后继乏人的困境难题，农政改革和农业振兴面临严峻挑战。

二、三种“新村”的简单类比

2020年1月25，周六，中国传统节日的大年初一。早上8时，我们一行人从酒店出发，前往琦玉县入間郡毛吕山町参观武者小路实笃所创办的新村。

所谓“新村”，是由日本贵族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发起创办的一项乌托邦空想社会主义的实验田。

实笃深受俄罗斯作家克鲁泡特金和托尔斯泰的影响，1918年7月创刊《新村》杂志，同年12月筹资在九州东南部宫崎县日向儿汤郡大山深处的福岛町石河内村购买田地，建立20多人集体生活的“新村”。他们所梦想的所谓“人的生活”，是人人都参加相互协作的集体劳动，然后通过平等分配得到各自的生活必需品，在劳作之中及劳作之余，还可以追求人类之爱与文艺之美的真诚结合。他们还希望通过这种“新村”实验，为全人类找到一种不需要借助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就可以改造现实社会的理想路径。

这样的新村实验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日本新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并不是新村成员的劳动创造，而是武者小路实笃的稿费所得，以及来自外界的各种捐赠。周围的村民看到来了一堆怪人，纷纷把物价提升起来，新村成员即使每天超负荷劳作，依然无法做到自食其力，连到外面买几个鸡蛋改善生活都很困难，更谈不上改造旧世界、解放全人类的又真又爱又美的远大理想。

但是，这种失败的新村实验，却由于其乌托邦理想的神圣美好，吸引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和参与者，周作人、鲁迅、李大钊、陈独秀、胡适、蔡元培、王光祈、毛泽东、叶圣陶、孙伏园等人，还一度发起推动了中国的新村运动。

1939年，由于宫崎县在新村旁边的河道上截流修建水库，武者小路实笃和一部分新村会员，又在东京近郊的琦玉县入間郡毛吕山町购买土地，作为后期新村运动的本部。

我们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抵达毛吕山町的新村，新村成员本间先生在美术馆接待了我们。

本间先生今年77岁，19岁来到新村，他每次提到武者小路实笃都称呼为老师，是实笃最后的一批学生和追随者之一。

据本间先生介绍，毛吕山町新村最兴盛时有90多人，村里种植有水稻、水果和茶叶，还办过几年养鸡场，后来因为亏损而停办。新村现在只有8个人驻村生活，村外会员还有130多人。新村成员住在村里的食宿不用花钱，每个人还有3万日元的零花钱。法律规定的国民年金和医疗保险，由村里负责代交。现在的生产经营方面的收入，已经不能够维持正常开支，只能依靠以前的积蓄。村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8个人集体讨论，很多事情都不能达成统一意见。新村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后继无人，一般的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新村，本间先生自己的三个孩子也都离开了新村。

2020年1月26日，我们一行人吃过早饭，乘坐新干线前往新泻县长冈市。下午17：30，我们入住位于新泻县长冈市深山区山古志的三太夫民宿。民宿只有三个房间，卫生洗浴设施和东京的酒店里面一样干净整洁、方便实用。

2004年10月23日17时56分，日本新潟市中越地区发生震级6.8级、烈度7度的强地震，随后又接连发生两次强地震，造成31人死亡、超过2100人受伤、大片房屋倒塌的巨大损失。山古志就位于这场地震的震源中心，全村人被直升机接到山外避难2年半时间。如今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各个山头的山古志村的农家，其实是地震之后恢复重建的“新村”。

三太夫民宿已经去世的男主人，当年是山古志的村长。他在抗震救灾过程中反复在电视上出镜，于是就成了名人，连续当选了三届众议院议员，在第三届任期中因病去世。

三太夫的女主人长岛久子很健谈，她说三太夫民宿已经经营几十年。地震前就已经扩建过一次，地震时倒塌的是旧房，扩建的一半新房保存了下来。地震过后，他们加固地基重新建造了现在的客房。建房资金主要是地震灾害的保险金，政府也有一些补贴，个人只承担了很少的一点损失。他们家现在的家庭收入，三分之一是民宿，三分之一是种地，三分之一是冬天到滑雪场帮工。山古志和川端康成小说《雪国》中描写的汤泽町一样，是日本著名的滑雪胜地。可惜的是今年冬天一直没有下大雪，滑雪场无法正常经营。

谈到村里的情况，长岛久子介绍说，山古志和附近的鱼沼村，是日本锦鲤的发源地。村里最富裕的人家是养锦鲤的老板，很多中国人到这里来购买锦鲤。村里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人口减少、后继乏人。地震之前总人口是6500人，现在只有950人，30%是80岁以上的老人。她的孙子所在小学的复式班里，一个年级只有两名同学。

2020年1月27日，我们一行人吃过早餐，从长冈市搭乘新干线前往新泻市。按照既定日程，接待方安排我们中午到新泻县新泻市西蒲区下山1320-1的Solano terras 参观并就餐。

Solano terras的中文意思是田野阳台，是集水稻种植、大棚栽培、农业机械租赁服务、农场品实体店及网络直销、农园餐厅和咖啡屋于一体的田园观光式商业平台。这里距离新泻市中心30分钟路程，其中的农产品直销店，主要为周边农户代销包装精美的新鲜蔬菜和各种花卉、水果及农副产品。三面都是玻璃墙体的农园餐厅和咖啡屋，可以供旅游购物的观光客静静地坐下来一边欣赏田园风光，一边品尝最新鲜的时令果蔬。周围的草莓大棚，在旅游旺季可以供前来亲近大自然的城市居民野游采摘。停放着各种现代化机械设备的仓库，可以定期为周边农户提供农事服务。在当地政府支持下，Solano terras突破了农田用地不可以从事商业建筑和商业经营的法律限制，替代了农协的部分功能，又比农协表现得更有效率，是新泻县致力于现代化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样板。

和Solano terras这样务实创新的新农村建设相比较，100多年前的武者小路实笃，撇开现代工商社会的社会化扩大再生产及其科技发明、财富创造、资本运作、市场营销、商品交易、利益共享，反而到连自给自足都难以维持的偏远农村，通过简单低效的体力劳动及手工操作去寻求改造全人类的乌托邦式的新村理想，只能是一种苍白空洞的自欺欺人。

三、偏远山区的教育和农业

2020年1月27日下午13时，我们来到新泻县厅，拜访新泻县教育厅义务教育课。在教育厅的一间会议室里，义务教育课的几名主官给我们介绍了相关情况：

在日本，高级中学由都、道、府、县直接管理，小学和初级中学由市町村加以管理。每一个都、道、府、县，都可以自行制订当地的教育法规。日本所有的教师都是公务员，而且是经过严格考试才可以上岗任职的专家型公务员，职务津贴要比普通公务员高一些。他们离家25公里以上，就算是支援偏远地区。每一名教师，都要轮流到偏远地区服务一定的年限。

新泻县的情况是面积大，山区多，边远地区学校比较多。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和低生育率的加剧，新泻县的学校数量在逐渐减少。2017年的小学和中学的总数是534所，到2019年就减少到了514所。在校学生的人数每年要减少2000人左右。随着在校学生的减少，不太偏远地方的学校在少于12人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形成复式班级。

2020年1月28日上午，我们乘坐下面两层货运、上面三层客运的五层大轮渡前往佐渡岛。佐渡岛位于本州岛新潟县西部的日本海，整个岛屿呈拉丁字母Ｓ形，周长约260公里，面积857平方公里，是仅次于本州岛、北海道岛、九州岛、四国岛和冲绳岛的日本第六大岛。

2020年1月29日下午1点半，佐渡市观光振兴课国际交流推进室的儿玉先生，陪同我们来到两津港附近的佐渡观光交流机构所在地，与松之崎小学及中学的两名校长会面交流。两位校长一边播放影像资料，一边给我们讲解复式教学的办学情况：

公立松之崎小学创办于1873年，也就是明治维新之后的明治6年。公立松之崎初中创办于1947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战争失败的日本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在一片废墟中颁布实施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法。可惜的是，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和生育欲望的降低，松之崎学区的总人口只剩下400多人，在校的6名小学生只好合并为一个复式班级，10名中学生合并为另一个复式班级。维持这两个复式班级教学活动所需要的教职员工高达20人，其中包括专门接送学生上学、放学的两名校车司机。

接下来，我们乘车前往相川镇参观金银山遗址。参观完相川金银山的挖掘坑道和选矿遗址，佐渡观光交流机构的佐藤先生，把我们带到依山面海的一处梯田，会见佐渡达者的两位老年合伙人三浦先生和坂本先生。

坂本先生说他已经77岁，以前是船长，退休之后和几个朋友合伙承包了十几片水稻梯田，以及山下的多家民宿、寺庙和海水浴场，组建了旨在通过全方位的多种经营来振兴当地经济文化的法人社团。他最大的忧虑是自己的三个儿子不愿意帮助他经营乡村经济、振兴乡土文化，他所热爱的乡村事业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悲剧。

比起坂本先生，他的合伙人三浦先生显得更加朴实沉稳。佐藤先生代为介绍说，依山面海的达者梯田，是江户时代为了保证5万多名金银矿从业者的食品供应而开垦出来的，已经连续种植400多年，没有想到今天会面临弃耕荒废的危机。梯田里面每年只种一季的优质水稻，是用山上冰冷清澈的雪水灌溉出来的。三浦先生今天专门制作了一些新米，装在小纸袋里面作为礼品送给我们。

2020年1月30日，我们一行人早餐之后办理了退房手续。9点30分，跟随儿玉先生来到位于两津港的佐渡观光交流机构。

按照既定日程，我们应该去内海府学校参观考察复试教育的情况。由于天阴下雨、路途较远，我们只好像昨天一样在两津港和内海府学区的中学校长稻田修先生、小学校长渡部圣子女士会面交流。

稻田修校长介绍说，内海府学区现在共有8个村子，总人口是300左右。小学加初中共有九名学生和十名教师。小学六男一女共有7名学生和六名教师。初中2个学生4个老师。他本人是由新泻县从佐渡岛外面派来的。其他3名教师是本地人。每个任课教师都有专业执照，为了适应复式班级的需要，一个教师可以考取几门课程的执照。但是，还有四门课程没有合格的教师，只好请没有课程执照的教师跨课上课。内海府现在还有佐渡岛最大的渔港，各个国家的渔船都会来这里停泊。1947年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时候，这里的居民很多，创办了一个中心中学和三个分校。

我听了相关介绍，很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尽管日本政府制订有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法律，新泻县和佐渡市也制订有振兴边远地区老龄化低生育社会的项目计划；尽管两位校长在生源严重匮乏的情况下，依然愿意坚守在偏远山区维持局面；但是，几年之后，内海府学区的生源肯定是会断档的，与其消极被动地等待学校停办，不如积极主动地合并到交通便利、经济繁荣的佐渡市区。这样对于普遍喜欢热闹繁华、喜欢面对更多机会和更多信息的在校学生来说，也会更加公平一点的。两位校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留在像内海府这样偏远的地方，接受现在的小学和初中教育吗？

渡部圣子校长很诚恳地回答说，假如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是不会把孩子留在内海府小学读书的。但是，内海府8个村子的300多村民，维护着很大一片区域的生态环境和国土资源，一旦孩子进城读书，家长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的，这样的后果将会是灾难性的。内海府学区的教师和学生，在配合社区、寺庙、养老院在保护传承当地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的鬼面能乐舞蹈鬼太鼓——方面，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从法律上说，只要这个地方还有学生需要上学读书，政府无论花费多么大的代价，都必须免费提供九年制义务教育。

回到北京后，我在佐藤先生提供的佐渡市政府制作于2016年3月的中韩文宣传画册《佐渡市市况要览》的封底，读到2005年9月26日制定的《市民宪章》，其中只有简单的五项条文：

1.朱鹮飞舞的美丽海岛

   2.继承传统与文化的海岛

   3.人民勤劳的海岛

   4.快乐和长寿的海岛

   5.充满温情和关爱的海岛。

作为这五项条文的具体落实，第11页的“人口减少对策，从相识到就业的一系列支援”里面，有这样一段配图文字：“本市致力于构筑能够放心地结婚·生子·育儿的环境。……对特定不孕治疗的支援以及孕妇健康诊查的免费化等，为了减轻育儿过程中经济上·精神上的负担，实施了第2子的保育免费化和孩子的医疗费补助制度，并设立了综合咨询服务窗口，作为人口的社会性减少对策，实施了体验住宅和移居咨询处的配置等定居措施，移住到本市的，特别是年轻世代的移居者有所增加。”

在第12页的“安心·安全，提高地区活力、强化防灾力”里，另有一段配图文字：“本市积极支援以市民为主体、主动实施地域活性化的组织活动。其目的在于维持和提高地区的活力。另外，构筑从孩子到老年人都能够放心生活的保护体制，保证人们可以在住惯了的地域，一直生活到人生的最后时期。”

诸如此类的社会振兴措施，虽然不能遏制低生育、老龄化的整体趋势，至少对于延缓整个社会尤其是较为偏远的乡村社会后继乏人的现实困境，是会产生一定的积极作用的。

图1武者小路的乌托邦新村。

图2新泻县山古志的农家小院。

图3新泻县佐渡市的达者海边梯田。

图4新泻县的原野直销店。

图5新泻县的原野餐厅。